福鼎县城桐山西面的柴山村坐落在半山腰,只有十六户人家,村北十二户、村南四户。1937年初夏一个宁静的夜晚,这个村子来了三男一女,他们径直走到村南党的老关系户黄合兴家门前。
“咚!咚!咚!”年近半百的黄合兴此时已上床休息。朦胧中听到两遍轻轻的有规律的敲门声,认准这是革命同志来到的暗号,便一骨碌从床上起来,打开门把他们请进屋里。待窗户遮严后,他的老伴点燃了一盏小菜油灯。借着微弱的灯光,老黄看清了进屋的几个人。他们是浙南人民革命委员会主席郑丹甫和他的警卫员林宗红,还有妇女部长蔡爱凤、交通员谢加石。
郑丹甫对老黄开门见山地说:“最近,敌八十师的一个团进驻福鼎,配合福鼎民团团长陈佩玉所辖的县保安团疯狂地‘清剿’我们。鼎泰区区委书记陈文凯等三人带着党的经费两千多银元和两支手枪、八支长枪叛变投敌。这三个叛徒都住在茗阳炮楼里,天天带敌兵四处搜捕革命同志。二十多天来,鼎泰、泰平两区的革命同志每天转移,有时一天要换好几个地方。今晚,我们就是从岭头村转到这里的。”
老黄说:“你们安心住在我这里好啦!这几个叛徒从来没到过我这里。”
“你没有暴露,”郑丹甫呷了一口茶说,“不过,岭头周围这几个村庄,是我们经常活动的地方,这一点叛徒很清楚,你也要小心。”
不多时,同志们都休息了,郑丹甫也走进老黄为他安排的住处。他从窗口望去,在浓重的夜色中,看见老黄的老伴坐在后门口,为同志们望风。顿时,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流:“多好的群众啊!”随即和衣上床休息了。
天蒙蒙亮,郑丹甫就起床。他刚要走出房门,看见以前自己化装成平阳货郎所用的敲糖换破烂的糖仔担,还放在房间角落里,脸上露出了微笑。正在这时,林宗红和谢加石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:“快走,陈文凯带着十多个黄狗,从岭头方向来了。”
“快通知爱凤!”郑丹甫镇静地说。
“爱凤晓得了。她已经化装成采茶的,随一群妇女上山去了,要我们赶快离村。”
郑丹甫迅速地走近窗口,朝西北方向看了一下说:“敌人已从后山下来了。为了避免目标太大,我们分两路出村。记住,不管谁被敌人追上,都要先设法干掉叛徒!”说完,他戴上破斗笠,拿起敲糖的小锤和小刀,挑起糖仔担,转眼间就变成了“平阳货郎”,从容不迫地由东南方向走出柴山村。
叛徒陈文凯带着白匪一窝蜂地进村了。
昨晚,这些白匪从茗阳分三路出来,陈文凯领的这一路闯到岭头,折腾了大半夜。天快拂晓时,他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:郑丹甫昨夜在柴山村。这样,全队敌兵便拼命地赶到柴山来了。带队的是一个姓蔡的连长,他瘦个子,人们便送给他一个绰号———“菜头”。
敌人一进村,先搜查村北的房子。叛徒站在村头,瞪着一双贼眼,滴溜溜地到处转。
“嘿……”他好像猎狗发现猎物一样,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,死盯着渐渐远去的“平阳货郎”。
“他娘的!”叛徒的脑瓜转开了,“这个人身材魁梧,看样子,很像郑丹甫……对,是他!”
“噔!噔!噔!”陈文凯三步并作两步,赶到一座屋里,把正在指挥匪兵搜查的“菜头”拉到村头,指着远处“平阳货郎”说:“那个人是郑丹甫。”
“什么,郑丹甫?刚才哨兵报告,说他带着警卫往村南屋里钻,正派人去了。你敢担保那个人是郑丹甫?……”
这一说,使陈文凯心里怦怦直跳。天下事只怕万一,要是没有看准,谎报军情,那自己可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———里外不是人。想到这里,他心虚了,搔搔脑袋瓜,吞吞吐吐地说:
“我看,好像是……”
“究竟是,还是不是?”“菜头”发火了。
“是……是,是!”
“追!”“菜头”立即带了匪兵向东南方向追去。
郑丹甫泰然自若地挑着糖仔担,迈着稳健的步子向前走着,心里挂念着蔡爱凤等三位同志是否脱险。突然,身后传来了敌人的吆喝声:“站住……”
郑丹甫闻声,眼角往后一瞟,发现陈文凯带着匪兵朝他扑来,他看了看周围的地形,觉得难以脱身,便放下糖仔担,伸手握住怀里的手枪,心里骂道:“狗叛徒,今天是我为党除害的时候了。”
“砰!”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柴山村里突然一声枪响,接着有人大嚷:“郑丹甫跑了,郑丹甫跑了!”“菜头”连长转身一看,果然有两个人往村后山上跑去。“混蛋!今天的大事就坏在你手里!”“菜头”朝陈文凯骂一句,吆喝匪兵掉头向后山追去。
陈文凯被骂得呆若木鸡,自叹倒霉。
匪兵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后山,直追到岭头村,也没发现半个人影。“菜头”看着自己的喽啰,已经像猴子骑山羊———不成人马,只好带领他们垂头丧气地撤回茗阳。他脑子里的一连串疑团解不开,村里的枪声、喊声,还有那个往后山跑的人,都是真真切切的,到头来却白费力气,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?
原来,郑丹甫挑着糖仔担离开黄家之后,谢加石和林宗红的心里牵挂着他的安全。为了牵制敌人,他俩没有离开黄家。当匪兵在村北搜得正紧时,他俩故意向敌哨露一下脸,又躲进黄家。后来见敌人不但没有搜捕他们,反而去追郑丹甫,他俩着急了。正在这时,黄合兴找到他们,说是刚才已经把后山的一个墓圹打开,本想让郑丹甫等同志躲进去。可是丹甫已走,并遭敌人追捕,情况危急。黄合兴讲了这些后,要他俩朝天开枪,然后迅速往后山跑,躲进墓圹。枪声响后,老黄便面向敌人大喊起来:“郑丹甫跑了!”
敌人果然上当了。
郑丹甫从柴山村脱险之后,决定开辟一个新区来作新的落脚点。于是,他和原桐霞县委书记林辉山一道,来到了离桐山城只有七八公里的山门底村。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,山门底村成为新的“红色堡垒”。这样,许多同志都陆续来到了山门底村。
仲夏的一天夜晚,在山门底村靠山边的一间小屋里,郑丹甫、林辉山、蔡爱凤和肃反队长温德奎等,正在研究如何除掉陈文凯等叛徒。德奎要求把除奸任务交给他,由他带几个肃反队员到茗阳去,设法干掉叛徒。林辉山认为硬干不行,弄不好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暴露自己。后来,郑丹甫提出一个除奸方案。大家听了都拍案叫好。
第二天下午,桐山城里的国民党联保主任吴择夫和城北太平保的保长温承厚,接到郑丹甫的通知,冒着似火的骄阳,如约赶到山门底村。
吴择夫是郑丹甫的同学,温承厚是郑丹甫的亲戚。早先,敌人到处搜查也抓不到郑丹甫,悬赏通缉也无济于事。后来,不知是哪位狗军师给陈佩玉献计,要吴择夫和温承厚设法劝降郑丹甫,许予高官厚禄。可敌人没有想到吴、温两人找到郑丹甫后,反而被争取过来,成了为红军搜集情报,购买布匹、药品等军用物资的“白皮红心”的主任、保长。
一见面,郑丹甫就向他们了解叛徒情况。吴择夫接过温承厚递过来的长烟杆,深深地吸了一口,说:“这些人的日子可不好过哩,投敌两个多月,天天马不停蹄地带着八十师的几个连到处转,连根稻草也没捞到。陈佩玉可恼火,整天骂这三个叛徒不是好货。”
“活该!”郑丹甫高兴地说,“今天请二位光临,就是想请你们给这三个叛徒来个火上加油。”
“火上加油?”温承厚睁大眼睛,不解地问。“对!”郑丹甫凑近他们,小声地说,“你们设法发动一些财主向国民党当局写信控告叛徒,说他们是假降。”
“有用吗?”吴择夫问。
“有用!财主们一告状,会增加反动派对叛徒的不信任。”
“好,这事我们就照办了!”吴、温两人异口同声地说。
没几天,国民党县政府、保安团和八十师果真接二连三地收到了一些绅士的状子。有的控告陈文凯带兵进村不抓共产党却把他家的大肥猪抢走了,有的揭发翁振兰明知共党人员在村里,却带兵假惺惺地到村里溜了一圈就走了,有的告发陈鸣泉……反动头子们见到这些状子,心里犯了愁:这三人究竟是真降还是假降?一时间,他们暗暗提防这三人。
陈佩玉本来就不信任那三个叛徒,看了状子后,恨得咬牙切齿,真想即刻毙掉他们。只是这三个叛徒都在八十师手里,他无奈,只好请“菜头”连长来保安团部“有事榷商”。
陈佩玉对“菜头”说,陈文凯等三人是假降,千万不能中“共党奸计”要求除掉他们。理由有三条:共党人员被捕受刑后,投降者甚少,陈文凯等人却自动携械款来降,必有诈;其二,陈文凯等人身任共党要职,知情必多,而投降两月有余,终日“剿共”,未见“俘共”,岂非咄咄怪事;其三,陈文凯等人行动诡秘,暗中损财主,利赤民,若非假降,又作何解释。“菜头”原先对共产党的叛徒还信任,被陈佩玉七说八说,又联想到柴山村追捕郑丹甫一事也怀疑这三人是假降。然而,马上杀掉这三个,他还下不了决心,要求再观察一段时间。陈佩玉只好同意。
陈佩玉要杀掉陈文凯等三人的意图,很快被郑丹甫掌握了,他认为除奸时机已经成熟。于是,他写了一封“密信”,交给透埕外溪底村的地下交通员陈统细,要统细把这封信转交给陈系妹,叫她伺机行事。
陈系妹是陈统细的姐姐,十六岁嫁给车头村的一个农民为妻,她二十一岁时,驻桐山之敌保安一排的一个又矮又胖、绰号“冬瓜”的排长,在带匪兵到车头“剿共”时看中了她。硬说她有“共党嫌疑”,明抓暗抢霸占为妻,陈系妹恨透了国民党,经常以回娘家为由,给我地下党送情报。
陈系妹接受我党交给的任务后,一连好几天都找不到机会。
有一天,她看到陈文凯进见“冬瓜”,找上门来了。“机会来了。”这时陈系妹想起郑丹甫曾对她的弟弟交代说,“密信”一定要很自然地交出去,让敌人相信。于是,她就在心里盘算起来。
陈文凯为什么突然来找“冬瓜”呢?这里还有个小插曲。原来,这三个叛徒风闻陈佩玉要杀他们,异常紧张。他们凑在茗阳炮楼的角落里,商讨如何向陈佩玉表白,使陈改变对他们的看法。最后,他们决定由陈文凯出面,到桐山找陈佩玉的亲信“冬瓜”排长,托他做做陈佩玉的工作。
当“冬瓜”与陈文凯交谈时,陈系妹在旁细心观察,看出两人貌合神离的样子,便拿定了主意。
“冬瓜”十分狡猾,他对共党的三个叛徒没什么好印象。这次见陈文凯带着肥鸡美酒来访,也只想应付了事。当他酒足饭饱,打发走陈文凯,一摇一摆地走回客厅的时候,看见际系妹坐在陈文凯坐过的椅子上,正在看手里拿着的一张纸条……
“他娘的!”“冬瓜”感到好笑,“斗大的字还不识一箩筐,看什么来着?”
陈系妹一听,假装惊慌,忙把纸条藏在身后,漫不经心地说:“你别骂,我虽识字不多,但有这张纸条,够你发财的啰。”
“什么?什么?”“冬瓜”一听“发财”二字,眼睛都亮了,“什么纸条?哪来的?”
“在这椅子上捡的。”
“快给我看看。”“冬瓜”正要一把抓过来。
“慢!”陈系妹故弄玄虚地把紧握纸条的手放在背后,“你发财以后,给我么好处?”
“让你吃得好,穿得漂亮。”“冬瓜”嬉皮笑脸地说。
“去你的,谁要你这些!”
“买个金表给你。”
“不要!”
“那你要什么?”
“让我回娘家两天…”陈系妹想借机回家向弟弟通报消息。
可是,话犹未了,冷不防手被“冬瓜”抓住,纸条被一把抢走。
“回娘家?你还想从老子手中溜掉。”“冬瓜”边叫骂,边迫不及待地展开条,只见上面写道———
凯暨皋、南诸弟:
来信已悉。知敌之动向,已转告有关人员,严加防范。
近悉,一些不法土豪劣绅蠢蠢而动,向敌当局告发你等。组织上深知你三人处境艰难,望处处留神。若逆境难处,望伺机除掉“菜头”后,火速回归,以免遇敌暗算,尽弃前功。
凯弟柴山智保愚兄脱险一事,特委已通令嘉奖,特此顺告,并颂暑安。
甫字
“冬瓜”看完“密信”,如获至宝,一溜烟跑到陈佩玉那儿报功去了。陈佩玉把“密信”看了两遍,转身向“冬瓜”问道:“哪来的?”
“冬瓜”把陈文凯刚才到他住处,托他求情的事,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,最后说:“这封信是我亲眼看见他拿手帕擦汗时,从衣袋里掉出来的,待他走后,我就……”
“好!”陈佩玉拍拍“冬瓜”的肩膀说,“给你记大功一次。你马上把一排弟兄带上,我们一起到茗阳去。”
当天下午,陈佩玉领兵赶到茗阳。“菜头”连长正在炮楼顶层独自喝酒消愁,因为他刚受到上司批评,说他“剿共”不力,姑恶纵奸。
“菜头”带着几分醉意,眯着醉眼把“密信”看了一遍,大叫:
“上当!上当!在柴山,哨兵明明看见郑丹甫往南屋钻,可……
狗娘的,陈文凯便说那挑糖担换破烂的是郑……”
“他还要你的命呢!”陈佩玉指着“密信”说。
“老子先要他的命!”“菜头”咆哮着,“来人哪,把陈文凯、陈鸣皋、翁振南这三条狗给我逮来!”
不一会,三个叛徒被五花大绑押到炮楼顶层,“菜头”杀气腾腾地指着他们的鼻尖大骂,站在一旁的陈佩玉连声冷笑。三条狗吓瘫了,赶紧跪在地上,又是竭力辩解,又是磕头求饶。看着那熊相,“菜头”要把“密信”给他们看看,让他们死个明白。陈佩玉把手一挥,说:“不用啦!他们自己心里早就明白。”
就这样,三个叛徒当即被打死在茗阳的溪滩上。
第二天清早,“菜头”得到报告,说叛徒的死尸上贴了一首打油诗。他赶到现场,眯着鼠眼看了半天,突然拿巴掌拍脑瓜,大叫“上当!上当!”他的喽啰问他怎么又上当,他指着打油诗说:“这首打油诗开头四行,不是明明写了叛徒的下场吗?”
匪兵们认真一看,正是:
叛徒欲求荣,徒劳亦无功,下得地狱去,场场美梦空。